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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男兒到死心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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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巨大的轉折,當事人沒法預料,大後方的人更加無法相信。消息傳入兩淮都督府時,張浚第一時間認為這是謠言。

他堅定不移地拒絕相信。

可是很快殘兵敗將就逃了回來,尤其是李顯忠出現,當面向他陳述戰況歷程……張浚茫然了。一生經歷過富平大敗、淮西軍變的人,心理足夠承受任何打擊,可失落難免,他精心謀劃付出一切的北伐大計,居然就這麽鐵血又荒唐地失敗了!

太超現實了吧,太荒誕了吧!

可事實擺在眼前,他只有寫奏章向臨安請罪。這是題中之意,必須的過程,作為主策者,他必須為失敗負責。

從這一刻起,他知道除了在被撤職查辦前盡一切努力組織防線,阻止金軍趁勢進攻之外,再無法做什麽了。戰場,已經從前線轉移到了後方。

那些該死的主和派會不遺餘力地搞破壞,清算之前的舊怨、出賣國家的利益,以繼續過蛆蟲一般的茍活日子……一想到這些,張浚又忍不住鼓起了鬥志,他真的不想就此罷手。試想他請罪辭職是為了對失敗負責,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他打了敗仗一走了之,留下爛攤子讓皇帝收拾。

愛名如他,怎能如此?

而趙昚的回應更是讓他感動,皇帝絕口不提責任,反而全力辟謠。他明確表示目前邊關戰事仍然由張浚一人全權負責,要與張浚同進共退,始終一事:“……前日舉事之初,朕與卿任之,今日亦須與卿終之。”

張浚既感且愧,至此只有拼死向前將身許國這一條路可走了。

事情如果真的是這樣發展的話,還算不錯。哪怕打了敗仗,但君臣一心共渡難關,經此波折還能增進團結,也算是一大收獲。可是張浚太小瞧經過秦檜調教之後的主和派官員了,這幫人遠不是前輩所能比的,與他們相比較,連蔡京那輩人都已經落伍了。

宋史造謠之風自此興起。

前面造謠也曾搞出過一些經典橋段,比如神宗、王安石、司馬光、高滔滔等人的生平、正邪等。這些有個統一特色——事後造謠。

哪怕大逆不道,揣著明白裝糊塗,也都是背後、過後才編瞎話。

可從這時起,宋朝的官場流行的是——造謠進行時,當面造謠!秦檜二十年的精心改造成果是巨大的,宋朝的官員們想達到某些目的時絕對會動用一切手段。歷史作證,當面造謠都是輕的,造大臣的謠更是輕飄飄的,必要的時候,連皇帝都是一盤小菜!

這一次張浚中獎了,臨安城裏的主和派們傳出了一道幕後消息。說符離兵敗之後,兩淮空虛,金軍長驅直入,張浚眼看就要被活捉了。之所以沒捉到,是因為張浚怕死,窘極無恥,偽造了聖旨,說是願向金國投降,重回紹興議和。

張浚差點被氣死。

公平地說,張浚這個人有這樣那樣無數的缺點,可是這人的骨頭之硬是不容置疑的。富平之敗的確傷到了宋朝的筋骨,直接導致江北再無光覆之可能。但是,張浚至少全力以赴地努力過了。

淮西軍變最誅心的罪名也只是張浚個人貪念過重,奪兵權之心高過國家利益,而與投敵賣國軟骨頭什麽的不搭邊。

之後秦檜專權,張浚毫不妥協,哪怕被貶謫嶺南二十年也不曾稍移志向。這一切都證明了哪怕他真的被金軍活捉了,也會像個烈士一樣去死。

這一點絕無疑問。

全宋朝的人都相信這一點,張浚本人更是以此為傲。他是南宋的脊梁,怎能容忍這樣的汙蔑謠言?

張浚大怒,立即言辭激烈地向臨安質問,並且極力要求辭職。

這很沖動,也很憤怒,但身在官場,誰都知道這是個程序。有這樣的謠言,他必須主動辭職表明心跡,證明自己的品行。而皇帝要做的就是繼續支持,以更大的力度挽留,這樣就會為張浚做出證明。皇帝都信了,誰還不信?

可奇怪的是,趙昚居然同意了。

前兩天還力挺,幾天後居然就同意辭職。這個轉變實在是讓人不知所以然,可之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證明,這不過是開始。

張浚被撤銷都督府職務,降為宣撫使。他還保留著公職,對周圍轄區有專管權力,卻失去了之前的統一指揮權。

這是應有之義,戰敗必罰。

可是後面,主戰派的幕後主將——參知政事辛次膺被罷免;另一主將禦史王十朋被貶出臨安;李顯忠先是被降為清遠軍節度副使,再降為果州團練副使,最後罷免一切職務,抄沒所有家產,押赴潭州(今湖南長沙)管制。

給這一連串的政治地震收尾的最強音是,皇帝趙昚下了罪己詔,承認這次北伐準備不足,他急於求成,釀成了敗局。

這就給此次北伐定了性,它是錯的。也就是說,主戰派錯了,所以要全體下崗。

與之相對應的是求和派迅速覆蘇,先是秦檜時期的老資格宰相湯思退在賦閑兩年之後重回相位,接著求和派主將周葵任副手,一大批應和者紛紛上位,連在宿州、符離大敗中應該負全部責任的邵宏淵都跟著受益。這個敗類居然只是降了一級而已,去名城建康做都統制。

上哪兒去說理呢?這就是政治。至於為什麽會變得這樣突然,分析一下,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符離之敗的統計數字終於傳進了臨安城。趙昚知道了這不是什麽暫時受挫,而是全部軍力、戰械、糧草都損失殆盡。這樣還怎麽繼續?二是心態。趙昚是宋太祖趙匡胤的直系後嗣,擁有驕傲、決絕的性格,這促使他每時每刻都想著怎樣覆仇。可是想與做到做好之間卻有著巨大的差別。

覆國是那麽簡單的事嗎?比當初得國時還難,怎能奢望一蹴而就?這中間得經歷多少波折,要熬過幾許艱難,都不是從小當皇子的壯志少年能突遇而接受的……

心智還不夠堅韌的趙昚在重大挫折面前猶疑了,戰與和之間,就像世間的黑與白,除此即彼,沒有第三種選擇。這是他當時的認知。

他不覺得錯。在很多事情發生之後,經歷才會告訴他,在黑與白之外,這個世界非常繽紛,什麽顏色都有。可那時,已經時過境遷了。

回到當時,趙昚既然決定議和,自然要派出使者,帶去條件。湯思退新上臺,他以宰相之職,決定派一個叫盧仲賢的官去金營議和。順便說一下,北宋的宰相權力每況愈下,而南宋在秦檜當政之後,以相權淩君權,地位高到前所未有,致使他之後的宰相們也非常強勢。

慣性使然。

盧仲賢以膽小怕事著稱,沒法想象他能挺直了腰桿和金人叫板。臨行前,主戰派、張浚都提醒趙昚,小心盧仲賢有辱使命。

趙昚千叮嚀萬囑咐才讓盧仲賢上路。

怕什麽來什麽,盧仲賢渡淮進金營,嚇得變成了鵪鶉。女真人說什麽是什麽,半點討價還價的膽子都沒有。他帶回來了金人的四項要求:

宋軍退出海、泗、唐、鄧等完顏亮南侵失敗後所奪得的邊地州縣;每年如數按期交納歲貢,並補全完顏雍上臺後所積留的;宋帝向金主稱臣;遣散叛臣。

這完全是回到了紹興議和的老版,等於南宋白白承受了完顏亮撕毀議和、南侵失敗一系列的苦難。辛辛苦苦幹兩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難道只是因為北伐受阻嗎?

畢竟此時此刻南宋仍然把疆界推進到了金國境內!

趙昚火了,女真人的上位者意識太強了,這分明是靖康之變開始,一直視宋人如奴仆的主人感發作,把他趙昚也當成了受辱之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憤怒中趙昚下令撤銷盧仲賢的一切職務,扔進大牢聽罪,同時恢覆了張浚的都督府職務。

將張浚升職的同時,趙昚也做了一系列反省。比如說李顯忠,趙昚對他是愛之深恨之切,當初對李顯忠有多高的期望,破滅後就轉化成多重的怨念。

可現在趙昚知道自己錯了,個人情緒夾雜得太多。他把李顯忠召回,授以浙東副總管之職,賜銀三萬兩、絹三萬匹、綿一萬兩,發還家產,在紹興為其建造府第,以示補償。

隨後還把張浚從前線召回了臨安。

這一半是迫於主戰派的壓力。因為符離之敗後,南宋前線兵力空前空虛,把張浚放在那裏,完全是種邀請,是在引誘金軍渡淮殺過來,活捉這個抗金資格最老的漢人。趙昚想了想,那就召回來吧,正好可以面對面地探討一下形勢。

張浚來的路上,正巧趕上盧仲賢辱命,宋廷欲戰。這讓湯思退等人大為惱火,怎麽可以再戰呢?怎麽可能再戰呢?

雙方展開廷辯,十天裏口吐蓮花唇槍舌劍,罵了很多臟話,也沒能分出勝負。最後一錘定音的還是太上皇。

趙構說:“要和平,要再派使者,我方一定要表示出足夠強大的誠意,讓金人無法拒絕。我提議,以個人的身份備一份大禮,送給金軍主將。”

趙昚叫停,要是這樣的話,還是由他出面吧!老爹繼續養老,千萬別再摻和進來。於是,第二名使者產生,這回是求和派的主將,湯思退的親信——王之望。

王之望迅速啟程,速度之快讓主戰派措手不及。他走了快五天了,臨安城裏才反應過來。之後主戰派群情激奮,歷數求和派無恥劣跡,警告趙昚這次的使者比盧仲賢還要卑劣,註定了喪使辱國!

趙昚猛醒,派快馬去追,在邊境線上把王之望叫停,讓他原地待命,不準亂走。這一時刻,趙昚仿佛有所預感一樣,嚴格地限制出京人員的行動自由。歷史證明這是非常明智的,可仍然不夠,趙昚還是把這些人看得太簡單了。

南宋另選了一個叫胡昉的小吏去金營探討議和條款,這會讓事情有所轉圜。畢竟只是個小吏,哪怕出錯也不傷國體。

卻不料這回可真是傷了國體啦!金軍特別幹脆,就是之前開出的四個條款,一條都不能更改,如果不答應,金軍會馬上渡過淮河,進抵長江。

為了證明強硬,金人把胡昉給扣押了。

這般強硬,讓趙昚剛剛熄滅的怒火再次升騰,欺人太甚!不過是進攻受挫,金人便這般猖狂,真是悔不該錯失完顏亮大敗時的良機溜走。那時進攻,何來今日的窘困?

天子一怒,風雲變色。趙昚詔告天下,立即重新啟動戰爭機器,與金國再見輸贏。他命令途中的張浚加快速度,馬上趕到臨安來,他以右相、樞密使身份相待,決心再次北伐。

主戰派喜出望外,求和派傻了。他們以及金國都沒有料到趙昚的反應會這麽激烈,其實在談判中做個姿態,表現強硬之類都是常見手段,沒必要馬上見血你死我活啊!

湯思退組織人手全力向趙昚進諫,請千萬不要沖動,要和平、要穩定、要發展……

趙昚的回答是,他已經答應了張浚的提議,將立即啟程去建康,親臨長江前線鼓舞士氣。與金一戰,在所難免。

湯思退苦悶,這是頭犟驢嘛。看來勸是沒用,得找根鞭子。他使出了之前百試百靈的那個辦法,要趙昚向太上皇報告一下再作決定。

這是必殺技,趙昚必將妥協。

不料這一次趙昚勃然大怒,以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斥責之:“金人如此無禮,卿尚欲議和。今日敵勢已非秦檜專權時可比,而你等卻日夕言和,真比秦檜都不如!”

湯思退大驚,再一次沒料到趙昚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他馬上低頭認罪,從心靈深處挖掘自己的卑劣意識,做出了深刻的檢討。總之,他面對趙昚這個曾經的乖兒子,表現得非常乖孫子。

可是轉身出宮之後,他的臉色立即變得陰沈。“毛嫩的瓜娃子,這是你逼我出狠招!”

一輩子以陰人搞事為工作特長的政治高官湯思退迅速抓住了趙昚的軟肋,那就是張浚。無可否認,張浚真的成了一面旗幟。

在他的感召下,主戰派才能抱成團,趙昚才有北伐的底氣。那很好,除掉他。

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求和派來了個造謠大動員,輪番上陣,各種各樣的捏造鋪天蓋地地把趙昚給埋了。這些職業政客一會兒說江淮前線守備混亂,兵民不分,將帥無能:一會兒說海、泗等州孤懸在外,無法防守,代價過於高昂;一會兒舉出無數例子證明張浚專橫跋扈、目空一切、眼高手低……更用超長篇幅介紹金軍如何強大、無可抵禦。

趙昚剛剛激奮的心漸漸從高高的雲層上降落下來,返回到符離大敗之後的純軍事對比上。他知道張浚自從符離戰敗後一直沒有放松戰備,現在已經召募了山東、淮北流民,精選一萬二千人,充實建康、鎮江等要塞;召集淮南、江西等地強壯兵力萬餘人駐守泗州;兩淮關鍵地點都築城、設寨,嚴加守備,又大造戰船,加強水軍。

近七十高齡的張浚日夜操勞不息,可以說殫精竭慮了。

可事實是無情的。以上這些都是臨時抱佛腳的應急手段,哪一樣都不是正規軍隊的規模,真要是頂用的話,國家軍事建制就都可以作廢了。

恰在此時,金國方面松口了,那邊放回來胡昉,帶來了金國皇帝完顏雍的口信,說和談可以繼續,條件可以商量。

兩相疊加,趙昚頓時輕松,不用硬撐著冒險啦!這樣好,這樣好。他派出使者確認消息,對外宣布不再親征建康,下令江淮前線的部隊陸續撤退歸營。這一系列的動作做下來,金國那邊知道了和談重來,張浚知道了北伐無望。

精疲力竭加上天性高傲,讓張浚選擇了再一次辭職。而趙昚同意了,並派錢端禮、王之望分任淮東、淮西宣諭使,去前線接管軍事。

錢端禮、王之望,這是兩個多麽好的名字。單從字面上看,禮儀人望正是中華儒家推崇的精義所在,而他們本人也是當時的高官,在儒林裏也享有盛名。

下面看一下他們的作為。

這兩個求和派幹將快馬加鞭趕向前線,效率超過以往的所有文官。到任之後先是遣散了所有召募來的義勇“效用”軍士,禁止前線接納收留北方的叛臣,把張浚拼手抵腳修築起來的各種防守設施全部拆毀,下令各地不許再建,解散萬弩營,停造戰船,削減水師,縮小騎兵規模。

如果有愛國主戰的將領拒不執行,那真是正中他們下懷,“抗命不遵,貽害國家”這八個字足以讓這些將軍撤職查辦,甚至逮捕入獄。

就連名重一時的虞允文也不能幸免。虞允文這時駐守唐、鄧兩州,命令傳來,令他立即棄守,回臨安述職。虞允文大怒,拒不執行,結果被撤職查辦。

這是剛剛才挽救國家將覆大難的英雄,居然被這樣對待!

這些事可以說是錢端禮、王之望幹的,可趙昚一定知道,他默許了這些事的發生,並且推波助瀾。他命令撤銷江淮一線的守備,退出海、泗兩州,任命湯思退為江淮東西路、建康、鎮江府、江陰軍及江、池等州各路軍馬都督。

長江中下游的軍事大權完全掌握在湯思退之手。奈何這人一點軍事都不懂,也不怕,派老牌保皇求和派幹將楊存中為副都督。

如此這般,南宋一方盡一切努力促成議和,金國方面也十分重視。史料證明,這一切的變化都是金國處心積慮搞出來的。完顏雍就是要以戰迫和,他的金國比之前輩差太多了,根本就沒有南侵的可能,他所有的願望就是盡力壓制南宋。

必須要讓南宋主動示弱,從此服軟。這是很高明的策略,越是虛弱越不能示弱。就像當年三國蜀漢最弱,可絕不能坐待魏國來攻,一定要主動出擊,才能保持安穩。

完顏雍的算盤打得叮當響,他還有眾多的後續手段來確保計劃成功。卻沒料到根本用不上,因為錢端禮、王之望給他送了份大禮。

湯思退暗中下令,為了確保議和必成,現在要做的是與女真人聯手壓迫趙昚,要趙昚不得不和,不想和也得和!

具體做法是派人去聯絡金兵,要金人迅速南下,只要敢於進攻,那麽必將勢如破竹。接受過各種各樣漢奸幫助的女真人第一時間信了。他們立即起兵渡過淮河,所到之處一馬平川,根本沒有堡壘路障,那些全都拆了;也沒有軍隊阻攔,能打仗敢作戰的都被關進監獄了。

金軍前鋒迅速抵近長江北岸。

什麽叫通敵賣國?什麽叫大逆不道、喪心病狂?

這就是求和派的真面目。當年紹興議和時,秦檜敢讓人冒充百官上朝請求趙構議和,這時湯思退更上一層樓,直接和敵國聯手來暗算自己的皇帝。

消息傳來,趙昚大悔大怒,他想起了張浚關於金人議和的總結:“金強則來,弱則止,不在和與不和。”一語中的,那根本就不是個講信義的國家,完顏亮毀約南侵就是證明。他怎麽會一時昏頭聽信了湯思退等人的花言巧語呢?

面對進攻,趙昚發誓:“朕有以國斃,不能從也!”哪怕亡國滅種,都別想威脅我服從金國。他下令各路軍馬立即開赴前線,使者所帶的禮物金帛全部賞給士卒。

可是命令發出去,前線根本不執行。

都能通敵出賣你了,還會聽命令毀了之前的安排嗎?這是多腦殘的奢望啊!有證據表明,這一時刻趙昚並不清楚真正叛變他的人是誰,甚至不知道前方已經裏通外和出賣了他,他只是強烈地、劇烈地反抗著,要不惜一切代價反擊。

反擊需要人才。他火速召回了前首相陳康伯,又召回了救火隊長虞允文,任命這位奇跡先生為副相兼同知樞密院使。要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組織兵力上前線,而他自己也將禦駕親征到江邊。

唯獨沒提張浚。

因為張浚已經死了。

嚴格地說,張浚在符離戰敗之後,完全是憑著一口帶有濃重的個人英雄主義,同時也包含著深深的愛國之心的氣息挺著,才勉強支撐著操勞做事。

他不僅要與金國爭,更要與後方的求和派戰,這已經讓他心力交瘁了。當聽到趙昚決定與金議和,並破壞他在前線的所有舉措後,他連最後一點生存的念頭都沒有了。

他的死是悲涼壯烈的。

他在去職臨行前表示,哪怕再受迫害,也絕不會隨波逐流坐視奸臣當道。他說:“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吾荷兩朝厚恩,久屍重任,今雖去國,猶日望上心感悟,茍有所見,安忍弗言。上如欲覆用浚,浚當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為辭。”

可見其壯心不已。

可惜走到半路時就體衰無藥,耗盡了生機。彌留之際,他寫了最後一封信給趙昚,然後向次子——未來的理學大家張栻說:“吾嘗相國,不能恢覆中原,雪祖宗之恥,即死,不當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可見人之將死,其心自平。張浚,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張浚的一生汙點多於亮點,他以一介儒生在亂世中迅速上位,最初的幾步實在是讓人厭惡鄙薄到了極點。李綱抗金,力保開封城不倒,他彈劾李綱;韓世忠威勇無敵,是當時宋軍的軍魂旗幟,他彈劾韓世忠。而他自己,則在抗金之初毫無作為,開封城死難無數、節烈無數,不知這人藏在了哪裏,才留下了一條命。

之後苗、劉嘩變,張浚得以一步登天。僅僅以所謂的救駕之功,就得到了整個西南西北的軍政大權。之後就是富平大敗,毀了西軍百年的威名、實力。

直到淮西軍變為止,張浚沒做過任何與國得利的事。再到趙昚登基,他發動北伐,導致符離之敗。可以說,他一生中占盡了南宋的氣運,富平、淮西、符離,他讓南宋總是在即將登頂的時候一腳踩空。這是命運嗎,還是說這個人本身就有問題?

絕對是張浚的問題,他大事糊塗且嫉賢妒能。害曲端、迫岳飛、拆李顯忠的臺,這才是他的領導藝術的體現。

精細計算的話,他一生中唯一能值得稱道的就是氣節。自始至終對外銳意抗金,對內不屈於秦檜,哪怕顛沛流離二十年,也決不低頭。

這絕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即使張浚德行不足、能力不夠、私心過重,但他不失氣節,僅憑這一點也足以讓人肅然起敬。這就是我不忍再說什麽的緣由。

他實實在在是為國操勞而死的。立足於這一點,我們原諒他,並且向他致敬吧!那些“浚征戰一生,未獲寸土與國”“志大而量不弘,氣勝而用不密”之類的精當評語都選擇性忽略吧!

張浚的死讓湯思退等敗類如願以償。這幫從頭壞到腳無可教藥的民族罪人欣喜若狂,成批量有建制地上書,要趙昚尊重客觀事實,尊重過往的歷史,別再作沒有意義的抵抗,直接放棄兩淮地區,退守長江南岸。馬上遣使向金國乞和,這才是眼下免於國家淪亡的唯一方法……

不止趙昚大怒,凡天下有血性者皆大怒。很多前線發生的隱秘事情傳回了後方,求和派的叛國行為逐漸露餡了。

民心沸騰,除了主戰派人士外,民間知名人士、太學生集團同時請願,要求嚴懲賣國賊,為張浚報仇,為前線將士雪恨。而趙昚知道了這些,不禁無地自容。於他而言,這不是所謂的游移、中計或者浮淺稚嫩就可以說得過去的。枉他自詡中興明君,正幹著覆國大計,居然搞得天怒人怨,忠臣死於眼前還不自知!

何其羞窘。

羞窘化為怒火,燒向了湯思退等人。這幫人按著慣性向自己的皇帝施壓,以為有了秦檜的前例,那麽照搬一些也無所謂。

這種心理很像是中唐時武則天篡位,之後韋後也想著照搬,結果弄得灰頭土臉。利益當前,成例在前,基本上誰都會忘了自己是半斤還是八兩。

湯思退被免去一切職務,削奪一切爵位,押赴永州(今湖南永州)管制。

如此重罪,還不砍頭,這讓全天下人不服。抗議像潮水一樣湧來,這讓政治新兵趙昚明白了過來,湯思退等人一樣是他的敵人,不殺之,不僅會遺有後患,還會讓後來的奸臣加倍地肆無忌憚,更會削弱眼下抗戰中的民心士氣。

趙昚下令把求和派一鍋端,王之望、錢端禮、尹穡等全部罷免流放各地,主戰派人士陳俊卿、陳良翰、王十月、張栻等人上位。

湯思退走在半路中,得知消息後直接嚇死了。這就是敗類的本質,有膽子敗壞國家民族,卻沒種承擔半點罪惡的後果。

以上動作大快人心,南宋的士氣也隨之高漲了些。可惜,軍事實力是個獨立的現實單位,與士氣掛鉤,卻沒法因之改變。

長江兩岸的實力對比,比完顏亮南侵時更加懸殊。趙昚這時哪怕真的“男兒到死心如鐵”,也沒法去只手補裂天。

他的怒火隨著求和派的全部覆滅而熄滅,心氣隨之消滅,覺得議和應該還是可以接受的,之前所強調的祖宗陵寢地、四州、國體互稱等似乎也沒啥大不了的。趙昚悄悄地派使者過江,重提議和。金國見好就收,兩國迅速和好了。

南宋隆興二年(公元1164年)閏十一月,宋金達成和議,主要內容有三條:

一、南宋皇帝對金主不再稱臣,改君臣尊卑為叔侄大小。

二、雙方疆界恢覆到完顏亮南侵前,即以淮河至大散關為界,南宋在采石磯之戰後收覆的海、泗等地悉數歸還。

三、改歲貢為歲幣,每年金額由原來的絹、銀各二十五萬匹(兩),減為二十萬。

以上,史稱“隆興和議”。

這就是自采石磯之戰、隆興北伐之後南宋所有的“收獲”。為什麽會搞成這樣,從過程上來說,趙昚的運氣之差無與倫比。

他遇到了空前的叛徒,他的宰相、前線司令官都背叛了他。可這不是借口,他缺乏最起碼的爭奪之道,他永遠都只盯著自己。

自己有覆國的願望,那麽不管實際情況怎樣,都一定要打;受挫之後,不看金國的情況怎樣,面對威脅就急於求和。

他的爭奪理念從根本上就有缺陷。而這也很正常,也不看看他是誰培養出來的。趙構給他請的老師是史浩,這類人難道會真的教他帝王之道嗎?會教他怎樣開疆拓土,一統天下嗎?

這些都是事後諸葛亮,說過也就算了,重要的是經過這些之後趙昚感覺還可以接受。

仔細算一下,他這番努力還是換回了些許好處。與他的老爹趙構相比,他的國際地位提升了,再也不是別人的臣子了;每年交出去的錢也不叫貢了,而是饋贈品,還少了近五分之一。

這也是成就啊!

當他找到了撫平自己傷痛的理由時,他的一些東西就丟失了。那些東西是不可以用來妥協、計算的,比如國恨家仇,比如淪喪之苦。這些怎麽可以去討價還價!

還要再過些日子,趙昚才會從危險過後的慶幸中走出來,感覺到自己變了,直到漸行漸遠,與最初的他背道而馳。那時,他會發現機會離他更加遠了,因為長江的對岸,有人比他看得更準,做得更穩。

完顏雍。

是時候說下這位金國皇帝了,他是很糾結的矛盾體。他溫和,他不侵略,他甚至還講道理。與完顏亮相比較,他實在是太不女真了。

從這個層面上看,無論如何,作為隔江而治的南宋都會選他做鄰居。可歷史證明,就是這個人,讓趙昚絕望,遠比完顏亮讓他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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